北京市海淀區學清路上，已閑置了兩年的中國普爾斯馬特（下稱中國普馬）北京總店，在夕陽中尤顯蒼凉。
路口的標志牌，早已換成了相鄰的汽車維修點的廣告；能顯示出“普馬”痕跡的，只有門前廣場上一塊字跡斑駁的廣告牌，以及散落廣場西端的十幾輛生銹的購物手推車。
同樣的手推車原來至少有四五百輛，現在已所剩無幾，“可能是被偷了。”旁邊汽車維修店的工人說。
3月20日，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宣布了對中國普馬八名高管的一審判決，這個中國最早引入國外會員制模式的連鎖超市就此正式謝幕。但是，遺為懸案的不僅有出逃在外的中國普馬董事長劉五一，還有普馬身后的龐大債務。
3月31日，數十家持續了兩年追款拉鋸戰的供貨商們再次聚集北京，商討下一步的追款事宜。
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的刑事判決書長達47頁，據此，除出逃海外的中國普馬董事長劉五一，其他八名高管均獲刑。法院認定，原普爾斯馬特聯合總裁吳衛東等人共有七項犯罪事實，合同詐騙1635萬元，并抽逃資金1.05億元。
判決書稱，中國普馬這八名高管受劉五一指使，分別于2002年2月至2004年5月間，將諾瑪特控股有限公司、攀枝花諾瑪特商業有限公司、哈爾濱諾瑪特商業有限公司、新疆諾瑪特商貿有限公司、遵義諾瑪特商業有限公司的注冊資金抽逃。這些抽逃行為，使普馬無力支付經營場地租金及償還多家銀行貸款。
據此，法院以合同詐騙罪、抽逃出資罪，一審判處被告人吳衛東無期徒刑；原中國普馬資金部總監孫波有期徒刑16年；以合同詐騙罪，判處原普爾控股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兼北京地區總經理季萍有期徒刑十年；北京華時倉儲銷售公司（下稱華時倉儲）董事長趙一軍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以抽逃出資罪，判處原普馬中國財務總監吳寧、原普馬中國執行副總裁蒲濟、原諾衡控股有限責任公司副總裁楊蒼有期徒刑兩年零六個月；判處原普馬北方經貿公司法人代表徐斌有期徒刑一年零九個月。
至此，除了仍然在逃的劉五一，中國普馬當年的高管已悉數為他們任職期間的行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簽字的代價
中國普馬曾名噪一時。
1996年，中國普馬的實際控制人——劉五一在美國獲得了普馬特許權，注冊成立了北京普爾斯馬特會員購物企業集團。
從1996年到2004年短短八年時間中，劉五一在北京、成都、昆明、長沙等地開了41家分店。但實際上，早在2002年，仍馬不停蹄在全國四處布點的中國普馬資金已經告急（詳見《財經》2005年第7期“中國普馬遺產”）。
根據法庭的調查結論，2002年2月到2004年5月間，吳衛東、蒲濟、吳寧、孫波、楊蒼、徐斌等中國普馬高級管理人員，“受劉五一的指使”，先后從普馬在北京、新疆、四川、貴州、哈爾濱等地分公司抽逃注冊資金1.05億元，導致各分公司無法償還當地銀行的大量貸款和供貨商貨款。
2004年3月，西南地區某銀行要收回2億元貸款，普馬從全國調集資金還貸。但此后銀行沒有如約繼續放貸，各地普馬店無力再償還貨款和店鋪租金。5月，長沙店率先“關門大吉”，隨即引發了“多米諾骨牌效應”，各地普馬紛紛關門。
在這種情況下，部分普馬高層管理人員仍通過偽造承兌匯票的方式，先后三次騙取北京朝陽來廣營農村信用社的承兌資金1600多萬元。
判決書稱，2004年6月，吳衛東在擔任中國普馬聯合總裁期間，與執行總裁劉五一預謀編造虛假商品交易內容，以下屬公司諾衡物流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下稱諾衡物流）、北京普馬北方經貿公司（下稱普馬北方）的名義，騙取北京朝陽來廣營農村信用社的承兌匯票授信額度資金，用以償還企業債務。
據稱，吳衛東與時任資金部總監的孫波預謀，由孫波負責籌措辦理承兌匯票的保證金，吳衛東代表普爾控股有限公司簽署擔保合同。然后，吳衛東、孫波提出所需資金的數額及時間，諾衡物流財務人員照此安排，先后三次偽造諾衡物流與華時倉儲的購貨合同，華時倉儲財務人員再據此合同開具增值稅專用發票。諾衡物流以向華時倉儲支付貨款為由，向來廣營農信社申請開具承兌匯票。后華時倉儲通過申請貼現，三次騙取來廣營農信社共計人民幣975萬余元。
代表華時倉儲及諾衡物流在上述承兌、貼現手續上簽字的，是席潤偉及北京華時倉儲法人代表趙一軍。
2004年7月，在吳衛東、孫波的安排下，經過時任普爾控股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兼北京地區總經理季萍的同意，普馬北方的財務人員使用與諾衡物流簽訂的假購貨合同，由諾衡物流財務人員開具了增值稅專用發票。普馬北方以向諾衡物流支付貨款為由，先后三次向來廣營農信社申請開具承兌匯票，后諾衡物流通過申請貼現，騙取來廣營農信社共計人民幣583萬余元。原普馬北方經貿公司法人代表、哈爾濱諾瑪特商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徐斌及席潤偉分別代表普馬北方及諾衡物流在上述承兌、貼現手續上簽字。
2004年8月，季萍在擔任普爾控股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期間，又以普馬北方公司的名義，在來廣營農信社騙取承兌匯票授信額度資金，用以向望京家居公司負責人任萬臣支付所屬經營場地的房租。普馬北方財務人員偽造了該公司與北京天一圓商貿有限公司的購貨合同及增值稅專用發票，以向對方支付貨款為由，向來廣營農信社申請開具承兌匯票，騙取來廣營農信社人民幣77萬余元。徐斌代表普馬北方在辦理承兌匯票手續上簽了字。
在簽字之時，這些“高管”曾以為自己只是在履行職責，為當時已搖搖欲墜的中國普馬輸血，但是所有行動早已逾越了法律的邊界。
“非法占用”與“非法占有”
“這個案子最大的罪犯應該是劉五一，其他人都是執行者，一些具體決策也是在劉五一的授意下作出的。”京都律師事務所律師宣東這樣認為。在普馬案中，宣東是被告方的辯護律師之一。八名被告一開始便選擇了無罪辯護。法院此次量刑之重，完全出乎宣東和所有辯護律師的預料。
對于案件的性質，被告普馬的高管們有自己的解釋。宣東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強調，被告確有騙取承兌匯票的行為，但是沒有證據表明被告做出上述行為的目的是要將這些錢據為己有。宣東引述被告人的話稱，“當時欠錢太多了，逼得人想跳樓，他們自己都想跳樓。為了解決這個難題，臨時想出來這個辦法，暫時用一下，以后再想辦法還。”
法院認為，被告人吳衛東、孫波、季萍、趙一軍在擔任公司高管期間，為償還企業債務，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編造虛假交易內容，以下屬公司或所在公司名義與金融機構簽訂承兌匯票承兌協議、貼現協議，騙取錢款，數額特別巨大，均已構成合同詐騙罪；吳衛東、吳寧、蒲濟、楊蒼、孫波、徐斌受公司股東指使，在公司注冊成立后又抽逃其出資，數額巨大，后果嚴重，均已構成抽逃出資罪。
宣東則認為，從目前調查的情況看，普馬高管們的目的是“非法占用”，而不是“非法占有”；而刑法規定的詐騙罪必須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因此，被告的行為不應定義為詐騙。
目前，吳衛東、孫波、季萍、吳寧、蒲濟等均已提出上訴申請。本案的焦點人物劉五一則已出逃美國，目前“另案處理”。對于普馬案是否有“資產已經轉移到國外”和“惡意侵占合同詐騙”等犯罪事實，目前公安機關尚未通報相關調查。
2005年，中國普馬已深陷危機之時，時任普爾控股有限公司副總經理的季萍曾接受過《財經》記者的專訪。季萍稱自己只是在“打工”、“維持局面”。采訪過程中，季萍曾接到一個神秘人物的電話，雙方在電話中討論普馬，未交談多久，季萍便斥責對方“不要以為我們都是傻子”，掛斷了電話。從種種跡象來看，打電話者應為當時已經離開中國大陸的劉五一。
融化的資產
普馬案宣判的消息，引起了追債兩年之久的供貨商們的關注，他們希望能從普馬已經扣押下的財產中盡早追討損失。普馬維權供貨商代表、山西代理商聯合會會長樊曉軍表示，案件的審理宣判，是對供貨商追討貨款行動的利好消息。
樊曉軍對《財經》記者坦承，此次普馬案一審判決之重，也出乎自己意料。一方面，判決表示了政府方面對普馬案的打擊力度與決心；另一方面，作為供貨商代表，也對吳衛東等人感到惋惜。
供貨商追債如果要告上法庭，屬于民事訴訟。樊曉軍認為，目前的刑事案件宣判對于以后的民事訴訟有利，但這并不代表供貨商的追債能夠順利進行。
在樊曉軍看來，如果靠目前被扣押的中國普馬資產，最終支付供應商的賠償可能極為有限。樊曉軍向《財經》記者提供的供應商名單顯示，目前聯合組織追債的供應商有35家，欠款額接近2000萬元。
同時，從起訴書來看，此次刑事訴訟中公布的涉及抽逃和詐騙的銀行貸款負債，建設銀行為5800萬元，來廣營農信社為近1700萬元。然而，這些僅是普馬身后龐大債務中冰山之一角。
深圳銅鑼灣集團董事長助理肖玉杰此前曾有意介入普馬重組。他公開向媒體放言，截至2005年3月，有關普馬的訴訟已經立案100多宗，僅北京提請訴訟即達到300多個，估算被牽連的人員將達到300多人；普馬拖欠的貨款保守估計為6億元，拖欠銀行貸款約7.5億元，物業租金1.5億元，估計最終將突破20億元。
這一說法得到原普馬聯合總裁吳衛東的證實。吳在庭審中稱，普馬2004年初拖欠全國各地銀行貸款、供貨商貨款和員工工資將近20億元。相對于如此重債，普馬資產寥寥無幾。
一位接近普馬的內部人士透露，以普馬2005年被公安機關采取稽查之前計算，全國共有40多家店鋪，每家店的機器設備等固定資產都應在600萬－800萬元之間。同時，普馬在成都、廣東中山、天津和昆明等地的地產項目也應該價值在2億－4億元之間。但是，普馬并沒有能夠及時實施重組和轉讓。現在普馬的家底已所剩無幾，商業價值、資產價值幾近歸零。
“供貨商的貨款還不了，銀行的貸款還不了，員工工資也還不了，方方面面都是輸家。”這位內部人士感嘆。
據了解，公安機關已對普馬資產進行查封，目前存留的普馬資產尚難以清算，原先租建的店面很多已被地產開發商收回。樊曉軍估算，僅存的固定資產，可能不足2000萬元。
在代理商會的組織下，一部分欠款戶授權美國余晨峰律師事務所在美國起訴了為中國普馬商標授權的美國Price Enterprises，Inc.（PEI，美國普馬）總公司，希望通過授權在美國追討劉五一甚至美國普馬的資產。余晨峰律師事務所目前拒絕向外界透露案件的具體情況。不過，國內法律界人士對海外起訴的前景并不樂觀，認為這在法律上很難找到支持。
《財經》記者獲悉，原中國普馬也有部分資產已經重新啟用。普馬綿陽、貴陽等店由政府接管后，正在繼續正常經營；在新疆，中國建設銀行新疆支行和供貨商兩大債權人聯合起來，在兩家“諾瑪特”（中國普馬下屬品牌）的基礎上，聯手在烏魯木齊市組建了新的“樂億多”超市。
還有消息稱，普馬總店已被北京金五星商貿集團有限公司承包，金五星聘用的金輝國際即將對店內外進行裝修，金輝也已在廣場西側蓋起了臨時建筑。但上述消息尚未得到金五星方面的證實。
“321專案”之后
據消息人士透露，此次普馬案之所以判得比較重，與普馬案引起的巨大社會影響關系很大。普馬案爆發以來，一直受到公安部門以及相關政府機構的高度關注。
據了解，2005年初，商務部專門以商建發（2005）196號《關于“普爾斯馬特”連鎖企業有關情況及處理建議的請示》一文上報國務院有關部門。當年3月30日，國務院辦公廳發出“國辦發〔2005〕21號”《國務院辦公廳關于開展打擊商業欺詐專項行動的通知》，決定“用一年左右時間，在全國范圍內開展專項行動”。
2005年4月30日晚9時左右，代號為“321專案”的案件偵查工作全面啟動。此后幾天內，20多名普馬的高級管理人員、財務主管被公安機關統一收押在嚴密管理和看守的賓館內，武警24小時嚴密監視看護，實施“監視居住”。同時，普馬總部各公司的辦公場所被查封，公司印章、文件、檔案、財務資料被全部查封扣押。與普馬或劉五一有關聯的“普馬系”以外的公司也被公安機關調查、控制。
2005年5月18日，商務部等11個部委聯合發出《關于印發〈打擊商貿活動中欺詐行為專項行動工作方案〉的通知》，作出全國統一部署。同時，最高人民法院立案庭內部發文各地法院，通知暫緩審理和執行以普爾斯馬特連鎖企業為被告的民商事案件。工商行政管理機關也接到通知，暫時停止了各普馬公司及關聯公司的工商變更登記、年檢工作。
當年9月14日，商務部等四部委又聯合發出《關于印發〈整治商業零售企業不規范促銷行為專項行動工作實施方案〉的通知》，及《關于印發〈整治商業零售企業惡意占壓、騙取供應商貨款欺詐行為專項行動工作實施方案〉的通知》，明確指出：“一些零售企業對供應商貨款久拖不還，惡意占壓供應商貨款開設新企業或分支機構；個別零售企業打著連鎖經營的旗號，在騙取銀行貸款、供應商貨款后，即卷款潛逃或以經營不善為由關閉企業。這些含有欺詐性質的行為在全國各地引發了多起供應商哄搶貨物等群體性事件，阻礙了零售行業健康發展，影響了社會穩定。”
一位業內資深人士指出：“雖然商務部、工商總局等部門沒有明說，但從打擊商業欺詐活動文件出臺的時間和關聯事件不難看出，這一專項活動是由普爾斯馬特的倒閉引起的，而且從特許經營擴大到了其他的商業行為。因為在這之前，商務部3月就提出，將設法防止類似普爾斯馬特事件的再次發生。”
經過一年多的廣泛征求意見，2006年10月13日，商務部等五部委聯合公布《零售商供貨商公平交易管理辦法》。這一文件幾乎通篇是對零售商的行為的規范和限制。例如零售商與供應商在合同中約定的貨款支付期限，最長不得超過收貨后60天。
從相關部委一年多來發布的一系列與零售業有關的政府文件中，不難看出一個強烈的行政傾向，即反對零售企業惡意占壓、騙取供應商貨款的欺詐行為，對零售商加大限制、規范力度，堅決打擊零售商的欺詐行為、不規范行為、違法行為，保護供貨商的合法利益。
一個普馬已經倒下，但陸續推出的新規則能否有效防止下一個普馬出現，仍是一個需要實踐證明的問題。
